27
不應該嗎。
不應該的。
不應該的,魏亮。
28
他望向窗外:「我在國外過得很好,如果不是你爸爸突然叫我回來,我會更好。」
「他說,你在國內過得很不好,還說這一切都是我的錯。」
他打開手機,給我看:「秦珍,我在那邊已經有女朋友了,也快結婚了,如果你還活著,我或許可以回來,你都已經死了,你放過我吧。」
照片上,是他和一個姑娘的貼臉合照。
照片上的魏亮笑得很開心,就好像之前和我在一起的時候那樣開心。
「真相,我也幫你找到了,不要怪任何人,你周圍的人對你已經是用心至極。」
「走吧,秦珍。」
「這輩子,都不要讓我再看見你。」
29
我離開魏亮,已經很長一段時間了。
在離開家門前,我問他:「你做婚紗是為了什麼?」
他抬頭看我,他的眼睛還是那麼漂亮,眉毛。他臉上帶著一貫輕佻的笑容:「愧疚嘍。」
「因為愧疚,所以做個禮物。」
「好啊。」
我強忍著眼淚,說:「那給我吧。」
他側過頭去,沒再看我眼睛,輕飄飄地說一句:
「燒掉了。」
燒掉了。
我不知道在路上昏昏沉沉飄了多久,我只覺得我第一次感到魂魄都可以這麼沉重。走到路上都邁不出步子。
我飄回了陳葉的家。
陳葉不知道我去看她了。她睡得很香。
我端詳了她的睡顏片刻,抱了抱她,然后又離開了。
我突然發現我無處可去。
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我的容身之所了。
我順著河堤,一路走到我以前的學校,現在校舍翻新,曾經在這個操場,曾經有流星雨掉下。而那個時候的魏亮,曾經微紅著臉,在我看書的時候偷親我一口。
最后,我去看了杰西卡。
杰西卡,她的本名不叫杰西卡,她叫王春。
我看見她望著我的工位發呆,躊躇良久,打開手機,打開我的對話框,眼圈發紅,發下信息:
「再見。」
也許,我真的快死了吧。連魂魄都跟著一起消失的這種。
30
我最后來到我原來那個舊舊的家樓下。
自從高中后,我幾乎再也沒來過這個地方。
我敲開門,門里只是傳來一個略帶咳嗽的聲音:
「誰啊?」
門緩緩打開。
我爸在客廳直起身,不敢置信般看著我。
「囡囡?」
他死了。
所以,他看得見我。
31
「我已經等了你好幾年了,囡囡。」
我爸握著我的手,他好像老了,比上次我見到他都要老很多,我感覺他看了我好幾年一樣,他絮絮叨叨地說:「你生我氣了,你都好久沒來看我了。」
我跟我爸說了好多好多,我從來沒有和我爸說過這麼多話,我在他這里知道了好多事情,原來他每年都在看我,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關注我。
他還對我說起了魏亮,他說魏亮在三年前聯系過他,還說希望我的婚禮上,有爸爸牽引著,總歸正式點,哪怕只是在現場觀禮。
「魏亮是個好孩子啊。」他拍著我的手這麼說。
他不知道,現在要我消失的那個人,也是魏亮。
魏亮,已經不是那個我的魏亮了。
臨出門前,我對我爸說:「爸爸,謝謝你,讓魏亮回來找我。」
我釋懷了。
是我自己不爭氣,但是我該清醒了。
這個時候我看見我爸朝我的方向微微側過頭,他困惑不解地說:「魏亮?」
「我沒有找過魏亮啊?」
32
我在我家門前的小區里一直坐到華燈初上。
就在剛剛,我爸悲戚地看著我:「囡囡,忘記魏亮吧。」
「爸爸知道你很想他,但是已經天人永隔,你就把他忘了吧。」
我很想他。
天人永隔。
是啊。
為什麼陳葉知道我死了不報警?
為什麼魏亮看到李司墨藏著的針管比我還不敢置信?
為什麼我會那麼順利地找到李司墨?
為什麼那天魏亮打秦珍說「如果你會傷害她,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為什麼我的尸體死了這麼久,下葬的時候都沒有人發覺異常?
真相只有一個。
我找到了李司墨。
他好像知道我要來,坐在沙發后,朝我微微點頭:
「我就知道你會來找我。」
「把這杯茶喝下,你就什麼都明白了。」
33
茶香暈染中,我一切都想起來了。
在三個月前,魏亮從國外回國,我去接他,我們在打車回去的路上發生了車禍。
一輛車朝我們飛速駛來,幾乎在同一時刻,坐在后座我旁邊的魏亮飛快替我系上安全帶,擋在了我面前——
「你當場昏過去了,但是被魏亮護得死死的,頭部受了傷。」
「而魏亮,當場死亡。」
「你醒來后知道了消息,三天三夜沒有吃飯,后來你就再度陷入了昏迷。」
是魏亮。
死的人,竟然是魏亮。
「他的魂魄一直沒有走,在人間盤旋了七天,看到你昏迷,找到了我,讓我想辦法把他引進你的夢里。」
手背上的針孔,根本不是因為中毒的注射。
而是現實生活中打點滴留下的痕跡。
「你一直不肯醒來,無非是對這個世界沒有了眷戀,魏亮的死給了你太大的刺激,導致你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卻一直都是植物人的狀態。
」
「所以他進來,帶你出去。」
帶我原諒所有人。
帶我和世界和解。
如果不是他的意識逐漸混沌,逐漸撐不起他所塑造的夢境,如果不是他露出了馬腳,讓我爸的意識在最后一刻說出了真話,或許我會不記得,什麼都不記得,就把這種對他的怨恨,對別人的原諒,帶回到現實世界。
甚至最后,他還想催眠我,他是個不值得的人,是個早就該遺忘甚至唾棄的人。
我總算明白了,為什麼那一剎,李司墨告訴我「小心魏亮」時候眼里的不忍心。
魏亮親手教我,恨他自己。
「放下吧,秦珍。」
李司墨看著我,眼里出現了悲憫的神色:
「他每天都來我這里續魂,已經快撐到極限了。」
「再不回去。」
「就會魂飛魄散。」
34
接下來幾天,我都跟李司墨一直在一起。
魏亮來過,在玻璃門的角落里看著。
他每天都會來好幾次,這是他創造的夢境,他來去自如,很多時候,我在假裝和李司墨嬉笑的時候,都能在玻璃門口,察覺到他凝視的余影。
李司墨說,魏亮一旦知道我已經知道了這是幻境,所有幻境就會頃刻間灰飛煙滅,他會抱著沒有完成任務的遺憾直接消失。
我只能瞞著。
我不敢賭。
35
魏亮越來越虛弱。
他一句話都不告訴我,卻以為我看不出來,好幾次他在燈光底下,都顯得微微透明。
這天我終于來見他,我趾高氣揚地告訴他,他魏亮沒什麼了不起的,他魏亮算個屁,我打算和李司墨在一起了。
我看見他的眼神。
那是我一輩子都忘不了的眼神。
他故作戲謔地貧嘴:「哦?是嗎?恭喜恭喜,你都做鬼了,他還對你一往情深。
」
「這才是真愛。」
我努力睜大自己的眼睛不讓眼淚掉下來,我說:「你不珍惜我,自然有人珍惜我。」
他說:「對。」
我說:「我以后會過得非常好,過得比你要好,好一千倍,一萬倍,」
他說:「好。」
我轉身離去。
我感覺到他在看我。
他的眼神,那麼專注,那麼專注地看著我的背影,好像要把我的背影記下來,記在腦海中,記一輩子。
快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突然停下來。
我回頭看他。
他好像沒預料到我會突然回頭,愣在原地,傻傻地看著我。
我對他說:
「魏亮,你告訴我,當初為什麼要跟我分手?要不然,我死都不瞑目。」
他朝我微微嘆了口氣,突然又釋然一笑。
第一次。
死后第一次,我感覺到他的唇,印在我額頭。
這個吻那麼真實,幾乎讓我忘記了所有。
他在我耳邊說:「這是個秘密。」
他終于要走了,我假裝沒看到,他在月光底下的身影都已經越來越透明。我們站在門外,我沒有再離去,面對燈火輝煌的城市,他在我耳邊輕輕唱:
「有個小姑娘,咦,長得好漂亮。」
「她天天去上學,哎呀,遇見大灰狼,怕得扭頭走啊。」
他的歌聲那麼輕柔,再也不像往常那麼戲謔的語氣,我在他的聲音里逐漸沉迷。
在即將陷入昏沉的前一刻,我聽見他在我耳邊一字一句說:
「秦珍,人生一點也不苦。沒有我,你也會過得很好。」
他說:「秦珍,你看,流星。」
我困頓地睜開眼,順從他的指引,看向天空。
好漂亮的流星,一潑一潑,劃過天際,在天上劃出長長的影子。
我說:「是啊,真漂亮。」
我想起在我們在一起那天,也是這樣,天上下起了流星雨,魏亮在我旁邊,假裝漫不經心地說:「今天天氣不錯,不然我們在一起吧?」
我輕聲說:
「魏亮,你看。」
「這流星雨,像我們在一起那天看到的那場嗎?」
身后無聲無息。
我沒有回頭。
眼淚順著臉頰,一滴一滴掉到了地上。
砸起了灰。
我試探性地叫道:「魏亮?」
沒有人回應。
再也不會有人回應了。
他最終還是完成了他最后一個承諾,把三年前欠的流星,還給了我。
我終于忍不住,痛痛快快地讓眼淚流了下來。
36
這天,我收到了一個包裹。
距離我從夢境中出來,已經過去一年多了。
一年前,我從夢里醒來,終于三年來,頭一回去看了魏亮。
以亡妻的身份。
是三年前早該去看的。
李司墨在夢境里還是騙了我。
同樣是車禍,同樣是魏亮護住了我,但不是三個月前,而是四年前。
不是在從機場回來的路上,而是在我們婚禮的路上。
「三年了,你一直沒走出來。不愿意融入社會,也不愿意原諒自己,還跟我們所有人說,魏亮去了國外,你們只是分手了,他沒有死。」
「那天魏亮的魂魄突然找到我,說知道我能通靈,問我說,能不能想辦法,幫幫你。」
他最后騙了我,不讓我知道魏亮死在婚禮的路上,死在三年前,他和魏亮都在騙我,讓我以為三年前魏亮和我分手,拋棄我,讓我離開這個夢境,更少一點羈絆。
這個死局,我最終,還是沒有解開。
寄件人的名字是一片空白,打開,是一本相冊。
一張張,一頁頁,都是魏亮和我。
是我們拍婚紗的照片。
拍婚紗照前一天,我和他喝酒打賭,他打賭打輸了,第二天只能穿著新娘的衣服。照片里的魏亮一襲婚紗,故作不滿地看著我,我踮起腳親他的嘴,就連死了他都還在,一直都在。
風吹過來,我有些恍惚,我仿佛聽見他在我耳邊說話,我又想起那天,滿天流星雨,他把我抱住,我問他為什麼要離開,他不回答我,卻突然笑了。
他在我耳邊輕聲說:
「這,是個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