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再次降臨,而我渾然不覺。
很多年了,我一直過著晨昏不分的生活。
我抓了一把止痛片放進嘴里,慢慢咀嚼,苦味侵入味蕾,讓我略微精神了些,更加專注于屏幕。
屏幕上,「PVZ 生存模式千關馬拉松大賽」進入最后關頭。
這是某直播平臺舉行的經典策略游戲挑戰賽,限時 48 小時,無間歇屏幕直播,用最短時間打通 1000 關的玩家,就可以贏得 1 千克黃金打造的向日葵獎杯。
現在,距離比賽結束還有 10 小時,我已經擊退了第 999 波僵尸的進攻,領先其他玩家 5 小時。
就差最后一關了。
1.
我看了看場上的布陣和候場的僵尸,把卡槽里的植物全部換成了灰燼類和損耗類,開啟了最后一場戰斗。
就在這時,身后一陣冰涼的膠皮味逼近,緊接著,我的耳機被扯下來,一只大手將我的頭側壓在電腦桌上,橡膠手套的觸感冰涼,還有凹凸不平的顆粒感。
我獨居已久,很少出門,從不與人來往。
身后這位不速之客能悄無聲息地進來,顯然是有我家的密碼。
想必是他來了。
我本能地掙扎。
他更加用力地壓住我的頭,用膝蓋頂住電腦椅的后背,將我的身體擠在椅子與電腦桌之間,令我動彈不得。
「停!暫停!」我腦袋里蒙蒙的全是游戲,「最后一局了,讓我打完!」
這話似乎惹怒了身后的人,他抄起靠在桌邊的拐杖,狠狠地砸向我的太陽穴。
劇烈的疼痛襲來,我慘叫一聲,眼前陣陣發黑。
砰唧!砰唧!砰唧!
鈍器,重擊,連續重擊!
鮮血飛濺到屏幕上——僵尸們已經挺進后場。
海豚騎士僵尸們尖叫著躍進水池,舞王僵尸們召喚出小弟,巨人掏出了他的小哥哥扔向草坪,玩偶匣僵尸搖著魔盒爆炸,我苦心經營了 999 局的防守陣線,步步潰敗。
就像我的人生一樣。
2.
我叫穆吒,26 歲,是個死宅。
在網絡上,我是個小有名氣的游戲主播,技術與搞笑并存。
在游戲中,我是策略高手,大殺四方。
但是在現實世界里,我是個深度社恐,一旦對面是真實的人類,我就目光躲閃,面紅耳赤,低著頭,連一個完整的句子都說不出來。
我是個……呃……我只有一條腿。
十六歲時,為了救喜歡的女孩子,我被砸斷了右腿,大腿截肢。
上個月,那個女孩發來消息,說,她要結婚了。
新郎不是我。
她希望得到我的祝福。
可以啊。我負氣地想,必須得祝福!
于是,我為她的婚禮準備了兩份大禮,其中一份,就是「PVZ 生存模式千關馬拉松大賽」的純金向日葵獎杯。
她,也是我人生里的金色向日葵。
3.
那人仍在砸我的頭,也不知砸了多少下。
突然,他扔下拐杖,低聲啜泣著,口中念念有詞,像是在誦讀什麼經文。
念著念著,他「呃」地打了個長嗝,兩三步沖進洗手間,很快就傳來嘔吐聲和馬桶沖水的聲音。
吐著吐著,他竟然開始刷馬桶了,邊刷邊吐。
給個痛快吧大哥!
我無力地趴在電腦桌上,已經意識不清,只覺得全身都在痛,就連那條不存在的右腿,也火燒火燎一般,挫磨著我的神經。
說到底,還是怪我,積蓄不多,壓上全部比特幣,也只夠請一個末流殺手。
是的,這個人,是我從暗網請來的殺手。
這是我送給她的第二份結婚大禮——一個可以跪地祭拜的恩人。
4.
十年前的那個夏天,我還是個招貓逗狗泡網吧調皮搗蛋天天盼著末日時刻準備拯救世界的中二少年。
我寫字沒標點,撒謊不打磕,上課接話打岔,課下扮蠢故意搞笑,說一些屎尿屁的冷笑話還自以為很幽默。
于是,班主任挑了一個乖巧的女孩子當我的同桌,讓她「管著我」。
她叫向娜,長得還行,眉眼清秀,衣著樸素,待人接物落落大方。
我尤其喜歡她說話時的眼神,既謙遜又親切,有一種很純粹的真誠。
「小穆,」她總是這樣叫我,「換個笑話,這個有點怪。」
「小穆,這道題你幫我解一下。」
「小穆,聰明人才應該更懂得努力。」
「小穆,聽說你打游戲很厲害,『植物大戰僵尸』會不會?無盡關卡怎麼才能打到 100 關?」
于是,我連夜下載了植物大戰僵尸,花了一個周末的時間,打到冒險關卡通關,解鎖了生存模式無盡版,又研究各種攻略和陣型,畫了各階段陣型變化的圖紙,周一到了學校,黑著眼圈很拽地拍到她桌子上。
她抿嘴一笑,特別像游戲里的向日葵,金燦燦的,好像隨時能溢出陽光來。
反正,和她在一起,我全身上下從里到外,都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服。
只要是她說的話,我愿意聽,并且奉為圣旨。
因為向娜,我亂糟糟的生活突然有了秩序,未來也變得清晰明朗起來。
以前,我的人生理想就是成為有本事的人,光宗耀祖。
認識向娜之后,「有本事」
變成具體的目標,我想考軍醫大,下基層,上前線。
向娜說「拯救世界」的目標太過宏大,那我就從救一人開始。
可是,所有的美好,都在那個下午破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