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說好的,一起殺了媽媽。你不來,我一個人不敢動手的。
《花兒為什麼這樣紅》,電臺連播了兩首王潔實和謝麗斯的歌。
花兒為什麼這樣鮮,
鮮得使人不忍離去,
它是用了青春的血液來澆灌。
文秀娟在心里合唱著。她望著媽媽,媽媽也似乎回望著她。
姐姐跑了,她不敢來了。文秀娟想。
懦弱的人!
那我呢?
她杵在那兒,像根釘子。慢慢地,她聽不見歌聲了,臉皮開始發漲,心嗵嗵嗵地撞在胸口,血沸起來,汗打濕頭發,在額上四處流淌,扎得眼睛酸酸麻麻。
對不起,媽媽。
但是,我們只能這樣。
“媽媽。”她說。
她完全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那兩個字只是在嗓子眼里冒了個泡,壓根就吐不出口。
“媽媽。”她又叫了一聲,聽見了,像嗡嗡嗡的蚊子叫。
“媽媽。”她憋得脖子上浮起青筋,這兩個字炮彈一樣發射出來,在房間里打了個雷。這一聲雷,震得她全身都松開了,像是夢魘的人終于醒來,能動彈了。
文秀娟的小手抓著汗衫的下擺,撩起來把整張臉蒙在里面。汗沁進去,從白棉布另一面慢慢浮起臉的輪廓。嘴唇的位置微微蠕動,那是她在無聲地默念。許久,文秀娟深深吸了口氣,白布微微凹陷,然后,她一點一點把衣服放下,露出自己濕漉漉的臉來。宛如幕布拉開。
媽媽,再見了。她在心里默念,隨即發現竟念出了聲來。媽媽望著她,沒有回應。
文秀娟伸出手,捏住那根微黃的橡膠管,慢慢往外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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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一寸。一寸。一寸。
她退了一步,又后退了一步,動作大起來,雙手來回交錯,像個收網的漁夫。
管子從包惜娣的鼻孔里拉出來,宛如一條游動的蛇。
紅得好像,
紅得好像燃燒的火,
它象征著純潔的友誼和愛情。
……
……
……
謝謝收聽。
文秀娟松開手,管子無聲地落在地上。媽媽還是那樣子躺在床上,只是從鼻下的人中到鎖骨間多了一道微亮的濕跡。那是管子行經的痕跡,它暗褐色的另一頭趴在包惜娣胸前的薄毯上。
文秀娟盯著薄毯,那代表呼吸的微微起伏,很快將不復存在。
下面為您播送外國輕音樂。
屋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虛掩的房門被猛地推開,重重砸在文秀娟的后腦勺上。她撲倒在地上,不覺得痛,只覺得世界遠去。她瞧著橫在鼻尖前面的軟管,它延伸到無窮無盡的房間另一端。一雙大腳出現,踩在管子上。
來不及了,爸爸,來不及了。
你就只剩我們兩個了。文秀娟想。
二、繭
1
等強力膠晾到半干,文秀娟把手上的補胎膠皮按上內胎,蓋住那個碎玻璃扎出的破洞,用木榔頭乒乒乓乓一頓敲打。然后她充了氣把胎沉在水盆里,驗過再沒有冒泡的漏點,便把內胎塞回外胎里,旋上氣門芯,打足了氣。
車主是個書生模樣的中年人,站在一邊看剛買的《新民晚報》,臉陰著。文秀娟說胎補好啦,他把報紙垂下來,露出臉,問多少錢。文秀娟告訴他一塊錢,他點點頭,把先前那條新聞看完,噓出一口氣,把錢擲進地上的白搪瓷碗里。文秀娟瞥見了他看的版面,頭條新聞講一個叫路遙的作家死了。
“張師傅,我先回去啦。”
文秀娟對正修著另一輛新潮變速車鉸鏈的修車攤攤主說。
“行,錢你自個兒拿。”
文秀娟應了一聲,在水盆里洗了手,從碗里拿了八角錢,背起宅閱讀。
“天冷了,黑得也早,你再做幾天就差不多了,別回頭凍糙手。女孩兒不能把手弄得像我似的。”
文秀娟笑笑,低頭瞧瞧自己的一雙手。
走進老街的時候,她笑瞇瞇和路邊的街坊鄰居們打招呼。一個生面孔額角披血從岔道里沖出來,后面趕著的是強子,老街眾閑散漢子里的一個。強子抄著半塊磚邊追邊罵,生面孔悶頭逃。文秀娟靠著墻讓道,坐在小板凳上賣水果的阿文叔卻躲不開,給生面孔蹭翻了梨筐,又被強子的磚在臉上敲了一下。阿文叔嘴里迸出一串炮仗,抽出扁擔追上去。沒一會兒他扛著扁擔吹著口哨走回來,左耳朵上多夾了張卷起來的十塊錢。他瞧見翻倒的竹筐已經扶起來,梨也都拾了回去,就向守在旁邊的文秀娟道謝。
“不用謝的,阿文叔。”文秀娟說,“就是有幾個梨磕到了。”
阿文叔在筐里翻檢了幾下,挑出個傷梨給文秀娟。
文秀娟說謝謝,拿出手絹把梨裹住,放進宅閱讀里。
“這是要拿回家給姐姐吃?”阿文叔問。
文秀娟抿著嘴笑。
阿文叔搖頭,又從筐子里拿了兩個給她,“算上你爹一人一個。”
文秀娟說阿文叔你真是好人,他哈哈大笑,說你可別罵我。笑了幾聲,他忽地嘆起氣,說你們家不容易啊,想想你爸當年……文秀娟說我知道我知道叔你都說過好多遍,我要趕著回家啦。
老街不是一條街。圍繞著老街的小徑到底有多少條,文秀娟也說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