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魔衛道。”
他喃喃自語,提劍向前。
直到……
“咚。”
一聲鐘響。
……………………
法臺下擁擠的人堆里,多是山下和尚的佃戶。
他們來自五湖四海,但大多有著相同的境遇。
無非是天災人禍趕趟子似的往人身上湊,逼得人家破人亡、流離失所,淪落到這郁州,靠著撿和尚的殘渣剩飯,掙個活路。
馬大娘亦是如此。
她本不信佛陀,可種了和尚的地,哪兒能不捧和尚的場?
所以今日天光未亮,便乖覺地上了山,聽了經,捐了錢,喝了粥,好不容易挨到日暮,瓣瓣蓮花從天而降……
忽的。
腦中嗡響。
下一刻,便似大夢初醒,或者魘然入夢。
周遭的一切突然變幻,方才還是日暮時分,現在卻已然弦月高掛,周遭的寺廟高臺變作了在大火中熊熊燃燒的村舍田園,身邊的信徒換上了一張張她難以釋懷的面孔,奔走,哭喊,刀光映著血光,狂笑混著哭嚎……
馬大娘瞪大了眼睛,她永遠忘不了這個地方——昔日的家園;永遠忘不了這一晚——亂兵涌入村子,劫掠,屠殺;更加忘不了這個人……
她渾身顫抖,驚恐地看著前方獰笑著向她走來的人影。
是他!是那個惡魔!
那個殺了她的丈夫,殺了她的公婆,殺了她的大女兒,殺了她的二小子的亂兵,現在這個惡魔又來殺她,又來殺她的幺兒,她唯一的子女了麼?!
不!決不!
不曉得從哪里注入了一股勇氣,如同一條逼到絕境的母狼,她撲了上去!
可是……
奇怪。
抵抗比想象中的小,這個她一直以來的噩夢,好像個紙老虎,一戳就破,被她輕易地撲倒在地,涕淚橫流哀聲向她求饒。
可這反倒激起了她的憤怒,她的仇恨,她的暴虐。
拳打腳踢尤嫌不夠,再用指甲開膛破肚,用牙齒撕開喉嚨。
直到仇人漸漸沒了聲息,漸漸不成人形,她這才停下了瘋狂,愣愣站起來,木然的臉上淚水混著血水直淌,她開口喃喃要念叨些說什麼……
這時。
“咚。”
一聲鐘響。
“嘩嘩嘩。”
忽如拔開了耳塞,能壓下一切嘈雜的細密雨聲涌入耳來。
下雨了?
什麼時候?
她微微一愣,茫然抬起臉來,卻發現天色依舊是日暮,殘陽如血沿著云翳的空隙涌動,黑云如沉鐵,細密的雨點鋪天蓋地敲打下來。
她這才感到寒冷,這才察覺身上衣衫盡被雨水濕透。環顧四周,是一個又一個如她一般,茫然無措的,渾身浴血的失魂落魄之人,以及更多的倒伏在地的尸體。
沒有亂兵,沒有大火,那麼剛剛殺死的又是……她垂下目光,暴雨把血水注成汪洋,那個被她撕扯得血肉模糊的,仰躺在血水里的“仇敵”。
有著小小的身子,稚嫩的臉龐,大大的眼睛空洞地對著她。
她張了張嘴……
…………………………
撕裂空氣的劍尖,映著寒光凜凜。
眼瞧著“白蓮教主”便要命喪當場。
“咚。”
忽如其來的鐘聲震得龍圖道人眼前一花。
隨即,他便駭然發現劍下之人忽然變了張面孔,變成了自個的上司,新官上任的陳之極陳大人的模樣。
驚駭之余,他奮力錯開劍鋒,勉強讓劍刃擦著陳大人的脖頸刺入后頭的木板。
而那陳之極卻還沉浸在幻覺中,手腳亂蹬,哭泣討饒:“別殺我,別殺我,不是我害的你……咦?”
好一陣,才恍然回神,抹了把貓尿,瞧著龍圖道人,楞楞問了句:
“龍圖?”
但龍圖道人卻絲毫沒有理會他,只面目蒼白佇立在暴雨之中,恍惚瞧著高臺上枕籍的伏尸……這都是他一路砍殺過來,除魔衛道的“成果”。
這里頭有白蓮教妖人,有和尚,有無辜民眾,更多的是鎮撫司的袍澤弟兄。
“我的兒!幺兒!”
臺下,不曉得哪里傳來聲凄厲的哭嚎。
龍圖道人身子晃了晃,喉頭一甜,一口鮮血噴涌而出。
……………………………………
短暫的茫然后,人們陷入了更大的哀慟與慌亂中。
從幻覺中醒來,他們發現拼命殺死的竟然是身邊的親友,妻子殺死了丈夫,兄長殺死了弟弟,而母親則殺死了自己的孩子。
馬大娘抱著兒子,木然無語。
除卻方才那聲哭嚎,撕心裂肺的悲痛讓她對外界喪失了所有的反應。
許久,她腦中升起一個悲憤的聲音。
這是為什麼?
為什麼要殺死她的孩子?
難道是因為自己對神佛不虔誠,對她的懲罰麼?
她抬起頭,望向法臺上,卻是一愣。
那是什麼?
法臺上依舊是一排熟悉的蓮座,可蓮座上的卻不是往日里的肉身佛們,而是一些個面露痛楚的老和尚。
并且在那一排蓮臺之后,法臺的深處,跌坐著一個三頭六臂的巨人,巨人身上的衣衫依稀是僧袍模樣,被龐大的身軀撐破,露出下面青灰色的肌肉筋骨;三張面孔上顴骨凸起,眼窩深陷,口吐獠牙,肉瘤橫生,明明生著惡鬼模樣,卻帶著三頂毗盧帽。
沒由來。
馬大娘想起某個流傳已久的傳說。
三身……佛麼?
而便在這時,這三頭六臂的巨人好似察覺到了她的窺探,三顆頭顱一齊望了過來,一者獰笑,一者怒嚎,一者卻閉目誦詠著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