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黃?”
老兵的聲音透著難以置信。
“是你麼?阿黃!”
可這老頭好像有點耳背,老兵一連喚了好多聲,都沒有回應。
只走到眼前,面當著面,老頭渾濁的眸子才有了幾分神采,終于注意到了眼前人。
“大郎?”
老頭含糊的聲音好似夢囈。
“嚴家大郎。”
老兵連連點頭。一時間,兩個老頭竟然有些執手相看淚眼的意思,大抵沒想到對方都還活著吧。
兩人敘了一段舊情。
老兵遲疑了一陣,還是問出了那個讓他忐忑萬分的問題。
“我家里人……還在麼?”
老頭聽了,卻是欲言又止,沉默著指向了村子深處。
在那里,霧氣稀薄的地方,累累松柏蒼翠欲滴。
…………
一片郁郁的松柏林中。
老兵無言地佇立在一排墓碑當前。
許久。
他才指著其中兩座石碑說道:
“這是家父與家母。”
“我離家之時,他們正當壯年。我總說,我都已經垂垂老朽,兩老想必也辭世多年,唯一的遺憾,是不能在床頭盡一份孝心,在生前見上最后一面。但心底里,我又何嘗沒有想過,當我回到家里時,會不會有兩個比我這老朽更加老朽的人在等著我呢?兩老平日里慣愛積德行善,未必不能長命百歲。”
說完,搖頭失笑,好似在笑自己的“貪得無厭”。他走了幾步,又指著另外兩座墓碑說道:
“這是舍弟夫婦。”
“我離家從軍之時,舍弟還是垂髫小兒,一天到晚總愛追著羊家的丫頭轉,沒成想還真成了夫婦。我那時候總愛拿這事兒逗他,不過看著他們,就想起了我與……算了,說這個干什麼?我以前總是想,要是我能回家,唯一認得我的親人,大概也只有這個弟弟了吧。
沒成想……”
話語徒然化作一聲嘆息。
他又轉到下一座墓碑當前。
“這是我那未曾謀面的侄兒。”
“涇原兵變之時,我隨軍北上靖難。那時,我與家人的音信尚未斷絕,舍弟托人為我送來喜訊,說我嚴家后繼有人,弟媳生下了一個侄兒。我當時還特意買了一面撥浪鼓,想著打完這一仗,就回家將鼓送于侄兒作周歲禮。誰知,這一去,就是輾轉半生。”
他注視著墓碑,上邊長滿了青苔,字跡也因常年累月的風吹雨打模糊許多,看起來,比先前幾座都要殘舊。
“我原想著,我都已然老朽,侄兒也已然長大成人,這鼓也就送不出了,留在身邊,也不過是個念想。沒想到……”
他長嘆一聲,從懷里取出面撥浪鼓放在墓前。
“還是用上了。”
而后,他又挪步到了最后一座墓碑當前。
這墓上栽種的柏樹最新,但看來也有十數年。
因為缺少打理,墓上生滿了茅草,石碑也被青藤纏繞覆蓋。
老兵扒下一些葛藤,窺見了隱藏在后的名字,卻是哈哈一笑。
“原來這是我的墓。”
他點了點頭。
“也是,幾十年來音信斷絕,天下又戰亂紛紛。家鄉人大抵都認為,我已經死在某個戰場上了吧。這樣也好,省得家里人掛念。”
他轉過頭來,擠出個說不出是笑還是哭的表情。
“一時失態,讓道長見笑了。”
李長安搖了搖頭。
“人之常情。”
罷了,老兵又領著李長安去了旁邊的房舍。
那是他曾經的家,如今只是座荒廢的農家小院。
此時的老兵已不如來時那般健談,顯得恍惚而又沉默。
推開院門。
庭中理所當然的雜草橫生,漫過腰際的蒿草密密麻麻擠在一起,幾乎找不到可以落腳的空隙。
兩人只得在草叢中趟出一條路徑,試圖去廂房中歇息。
然而,老兵剛輕推了下房門。
整扇門板就“咔嚓”一聲倒了進去,撲起漫天煙塵,還驚到了在屋中筑巢的雀鳥,撲騰著翅膀滿屋亂撞,不知怎的撞散了屋瓦,“嘩啦啦”掉下來碎了一地,留下一個大洞里,鳥兒投向青天的剪影。
老兵只得灰頭土臉退回來,對李長安歉意苦笑:
“不料房舍荒廢至此,實在怠慢道長了。”
“無妨。”
道士挽起袖子。
“方外之人哪里不能容身呢?”、
說完,兩人一起動手,在院子里清理出一塊地方。
老兵是個歇不住的人,搬開了井口的壓石,又從房間里翻出了炊具,再出門去,去東家借了些米,向西家要了些菜,埋鍋造飯就折騰起來。
李長安沒去搭把手,只讓驢兒自個兒在院子里吃草去,自己倚在門邊,望著村中的人物。
霧氣依舊沒有散去,繚繞在村莊每一個角落。
老實說,道士從郁州一路走來,沿途所見,不是滿懷驚懼的塢堡,就是殘破凋零的荒村。眼前這麼“熱鬧”的村子實屬罕見。
只不過。
扛著農具的男人們反反復復走了好幾遭,總是不曾歸家或是去田地;女人們聚在一起聊了半天,但話語卻總是模模糊糊,乃至于辨不清語調;那些孩子,一遍又一遍從霧氣里跑出來,打鬧著、嬉笑著,又鉆進霧氣里,總是重復著轉圈圈……
李長安正看得出神。
“道長。”
老兵端出了湯飯。
“可以吃飯了。”
他把飯菜擱在院中一個大石墩上。
這石墩子上面平整,大小也與桌子相似,旁邊還散著幾個小石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