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什麼?”
酒神的目光帶著懷念帶著悲憫。
“這片土地的記憶。”
…………
兵災席卷之后。
幸存的人們走出藏身的山林,留給他們的,是滿目的瘡痍與親友的尸骸。
田園被踐踏,府庫被搬空,工坊與房舍都被付之一炬。尸骸累累,填塞了溝渠與街巷。
剛開始。
人們整理了田地,修繕了房屋,埋葬了親友,試圖在這片殘破的土地上重新生活。
可天下大亂,世道日日敗壞,生活終究難以繼續。
人們只得含淚遷移,將這片故土留給茅草、禽獸與孤魂野鬼。
漸漸的。
田地被野草侵占,房屋住進了麋鹿、豺狼與鳥雀,便連人們還在時,年年都會修繕的酒神廟也終于垮塌。
風雨倒灌。
就如同瀟水漸漸沉淪于荒草,酒神也漸漸沉沒于水中。
直到……
不知多少個日出與月落之后,一位年邁的女冠回到故土。
她白發蒼蒼,身形佝僂,面頰上刻著深深的疲憊與沉沉的死氣,眼中卻燃著一股莫名的火焰。
云端之上,道士皺眉。
“于枚?”
“不。”
酒神卻搖了搖頭。
“是俞梅。”
他用云氣寫出“俞梅”二字。
“閭山派上代掌教真人。”
第76章 始末
閭山派是閩越一帶玄門的中流砥柱。
身為上代掌教真人,俞梅是李長安迄今所見的修為最為精深之人。
在酒神呈現的記憶幻像中,這位道家真人一路行來,有祥云景從,有神將護持,有群猖開道,一應妖邪鬼祟無不望風遁逃。
可說來有些狂妄,在李長安眼里,拋卻那些光環,他看到的卻只是一個精疲力盡的老人。傷痕累累、行將就木,就像是荒野中撞見的那些老狼,遠離族群,獨自尋求著埋身之所。
云端之上,道士目光緊隨。
他望見俞真人踏入瀟水廢墟,進入了一片坍塌墻垣,又見她揮手驅散祥云,燃表遣退神將,將桀驁不馴的五猖兵馬指揮得團團轉。
修繕房屋,清理庭院,架鍋煮飯。
竟是做起了力工、奴仆的活計。
不多時。
一鍋野菜羹煮熟。
廢墟上也粗粗修繕起一間院落。
雖然簡陋,但看“回”字型的構造,看院中依舊繁盛的紫藤蘿與大槐樹,眼熟得緊,這不就是俞家邸店麼?
“原來昔日邸店的女童阿梅便是眼下的閭山掌教俞梅。”
雖然早有猜想,可真將鶴發雞皮的老人與活潑好動的女童聯系在一起,卻難免使人感嘆歲月催迫何急。
“既然阿梅是俞梅,那于枚與虞眉又是什麼呢?”
酒神沒有回答,只降下云頭,到俞梅身邊,引李長安就近旁觀。
……
一人一神追隨著俞梅幻影。
到了一處荒草淹沒的街角。
俞真人又指揮著五猖修繕起一間小房子,再架起石頭作灶,搬來樹干當桌。
又自背囊中取出一本厚書,材質古怪,似紙非帛,翻開來,每一頁上都繪著個活靈活現的妖怪,倒與李長安的黃殼書有幾分相似。
俞梅翻看一陣,挑出了一頁撕下,迎風一抖,書頁里竟是鉆出了一只半人半貓的妖魔,被她雙手攥住,跟捏橡皮似的,愣是把貓妖捏成了一個圓臉的婦人。
又從書頁里放出一只牛犢大的鼠妖,搓成了個小娃子。
抬手一指。
這一貓一鼠,一母一子,便煞有其事在“灶臺桌凳”間忙碌起來,拿瓦片作碗,煮藤條當面,跟小孩子扮家家也似。
俞梅卻樂此不疲,又抽出妖怪,相繼捏出了貨郎、商鋪掌柜、伙計、食客、游人……直到日落西山,她才停下創造,而此時,已然“復原”出小半條街面。
可沒想,第二天醒來一看,那些簡單搭起的房舍又再度坍塌,妖怪化作的人物連同留下看守的猖兵們,都被青藤捆實,正在酣眠沉睡,身上還長出些小花小草。
……
俞梅氣急敗壞尋找搗亂者不提,旁觀的李長安可把事情看得一清二楚,把微妙的目光轉向了酒神。
酒神哈哈一笑。
“當時的我雖因無人供奉,神力衰微,但對付一兩個蠢妖還是手到擒來的。”
道士沉吟一陣,故意說道:
“這位俞真人修為精深,又只是拿出些妖怪自娛自樂,尊神何必與她為難?”
酒神神色一肅。
“道士此言差矣,我為瀟水地祇,受享供奉多年,如今縱使城垣荒廢、人民離散,又豈能讓妖魔易形,壞我子民清白。”
李長安點了點頭,不再說話。
……
幻象繼續發展。
不出意料。
神力衰微的酒神很快就被俞梅逮了個正著。
別看這位神祇外在隨性落拓,內里卻是性情剛烈,指著俞梅就是一通狗血淋頭。
俞真人也不含糊,讓猖兵從酒神窯底撈出了神像,便把這位神祇封進了自個兒的石像里。
不過。
酒神這一茬,倒也給俞梅提了個醒。
以妖作人,本就為天理人倫所不容,如今冒出個酒神攪局,以后焉知不會再有什麼多管閑事的家伙,譬如某個短發的道人?
于是。
她在瀟水廢墟四處,埋下符箓、陣腳,構建出了一個簡單的迷陣。
然后,在城內的河流水道里,沉入符箓、法器,多番施咒作法,最后竟是在瀟水的倒影里創造出了一個嶄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