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壇上,酒神像依舊舉杯斜臥,意態瀟灑,可免不了黑斑點點爬上面孔,原本笑看瀟水蕓蕓眾生的神情此時竟顯出幾分陰邪、譏誚。
神像前。
一個巫女正跳著夸張而瑰麗的舞蹈。
巫女頭戴彩繪的儺面,瞧不清面容。
只見她身作鮮紅的法衣,左手龍角,右手鈴刀,身姿柔韌,動作矯捷迅疾。
在法臺上不住旋轉跳躍。
彷如一朵緩緩綻放的火蓮。
觀之令人目眩,使人神迷,更讓人疑惑。
原本主持祭儀的青萍真人固然精擅儀軌,但老態龍鐘,哪兒有臺上的舞者這般翩若驚鴻?
可若不是于枚,臺上的又是誰呢?
…………
潛藏在人群中。
幻蝶有些焦躁不安。
它的目光一陣盯住法臺上起舞的巫女,一陣又同所有藏身環廊的幼蟲妖傀一樣,細細辨認著窯中每一張面孔。
在哪兒呢?
是誰呢?
虞眉的同伙。
在水月觀被付之一炬后,幻蝶終于確定,虞眉身邊有著另一股力量。
這股力量不敢正面挑戰自己,應該并不強大,卻足夠狡猾,像毒蛇一樣潛伏于暗處,以虞眉的行動為遮掩,悄然蓄積著毒液,以備致命的一擊。
正如當初的自己。
幻蝶也曾猜測過同伙的身份。
幻陣沒有外人闖入的反饋,所以這股力量應該來自于幻境內部。
是留作后手的猖將?
或者趁亂覺醒的妖魔?
事到如今,它們又將作出怎樣的抉擇?
是會識趣走避?
或者冒死營救虞眉呢?
幻蝶都不確定,但并不妨礙它拋出誘餌,設下陷阱。
…………
時間流逝。
法臺上。
一番古怪而繁瑣的儀式后。
酒神祭終于來到了最重要的環節。
選拔酒魁。
正如往昔千百次輪回一樣。
酒魁花落嚴家。
嚴坊主高興得手舞足蹈,當即打開酒窯,散與全城。
于是這夾雜了特殊“佐料”的美酒從酒窯散給環廊,又從酒神廟送入瀟水每一個歡慶佳節的人手中。
而后闔城同慶,舉杯共飲。
酒神窯中。
幻蝶輕輕摩挲著酒杯。
看著周遭的人們在歡聲笑語中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心中原本的焦躁不安隨之泄去。
它俯身看著窯底法壇上正在主持謝神儀的虞眉,臉上掛起莫名的笑意。
而后退入一個光照暗淡的角落。
慢慢抿著酒液。
耐心而從容。
就像一只織好羅網靜待獵物上門的蜘蛛。
…………
幻蝶多少體會到道士曾經的心情。
精心布下了陷阱,但獵物始終沒有冒頭的意思。
是的。
一直到整個慶典結束,幻蝶設想中的虞眉同伙卻始終不曾出現。
它心情郁郁走出神廟。
此時。
霧氣漸消。
站在廟前高高的石階上。
遠山煙籠霧罩的輪廓,近處蜿蜒的水道與鱗次櫛比的房舍以及滿街熱鬧的人群盡入眼中。
胸中塊壘又須臾消滅。
它忽而放聲大笑起來。
有螻蟻躲藏在暗處又如何?
妖魔們都飲下蠱酒,幻境已然盡在掌握!
只消吞下那槐靈,再用蠱酒控制住這滿城妖魔,發展族裔,何愁不能在這片沃土上,立起一個大大的妖國!
正當它躊躇滿懷之際,身邊的人群里卻是突然起了喧囂。
“咦,看,有人。”
“他怎麼上去的?”
“好像是個道士。”
幻蝶心里咯噔了一下,循聲望去。
……
在酒神廟高高的屋脊上,李長安按劍而立。
在布滿黑斑的骯臟天穹下,他那身綴滿補丁的麻布道袍竟顯出些纖塵不染的味道。
道士居高俯視。
很快找到了幻蝶那張因不可置信而極度扭曲的面孔。
他沖對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將早已準備好的東西拋擲下去。
并隨之送上了一句熱情而不失禮貌的問候:
“蘇潑兒來日,媽惹法克兒。”
……
幻蝶著了魔一樣。
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拋出之物所吸引。
待它回過神來。
那東西竟已捧在了自己的手心。
它當然曉得不對勁。
可身體中仿佛蒸騰起莫名的燥熱,這燥熱攥住了它的眼珠子,使其牢牢對準了掌中之物。
一顆心臟。
一顆鮮紅的、滲透著烈酒的心臟。
幻蝶認得手中這團血肉,或者說,這段春風得意的日子里,自己曾無數次啃食過它——這是太歲妖的心臟!
可是,太歲妖不該在水月觀的大火中灰飛煙滅了嗎?
幻蝶心頭升起了一個隱隱的想法,這想法如此清晰,只隔著層膜就能窺見真相,可沒待捅破,一股血與酒摻雜的濃香突而暴起。
蠻橫地掰開牙關,擠過喉嚨,鉆進肚子,最后,逮住腸子狠狠一扯。
“咕嚕。”
五臟六腑一串作響,呼喊著同一個字眼兒。
餓!
餓得要命!
餓得發狂!
然而,幻蝶其實并不餓,昨夜為了填補精元虧空,它把嚙鐵強行吞進了肚子,現在反倒還有點消化不良。
所以這點饑餓于它而言,更像是錯覺,夢幻泡影,眨眼就滅。
但是它神色卻由此變得疑惑,繼而因驚悚而扭曲。
不知從何時起,街上變得靜悄悄的,仿佛先前那點兒熱鬧與方才的饑餓感一樣,只是不禁考驗的錯覺。
霧氣將散未散,稀薄地流連在街頭,襯得整座城市都像是一觸即破的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