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片刻后。
大門又輕輕打開。
何五妹在門口踟躕了一陣,終于出門拾起地上的銅劍,來到距離李長安藏身大樹左近一處避風的墻角。
她擺好銅劍,放上一碗白飯,插上香燭,然后一邊燒紙,一邊勸李長安安心去投胎,自己會好好照顧女嬰。她是個赤誠的人,鬼魂也不欺瞞,對于和尚,只說會盡力醫治。
李長安沒打算嚇唬人家,耐心等她離開,這才下來。
說著奇怪,先前還沒覺得,直到聞著香燭味兒,他才發覺自己又累又餓。
趕緊湊到碗前,嘬嘴一吸。
香燭迅速燃燒,碗里的白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冷硬干黃。
而后撿起銅劍——這不是他的配劍,而是那柄斬龍劍,在周圍攏了一大堆枯葉,尋了個雜草堆鉆進去,再用葉子把自個兒埋上。
留兩眼珠楞楞瞪天。
天上月大如斗。
自己怎麼死的?李長安想不起來。記憶只停留在洪峰到來的那一剎那。
腦中唯一的畫面,依稀是在萬丈波濤中的一葉扁舟上。
法嚴:“道長,且為貧僧護住法身。”
道士:“好。”
除此之外,別無其他。
李長安抓了把樹葉蓋住眼睛。
總之人世無常,管它前路如何?睡醒再說。
第6章 余杭
余杭城里六十四家寺觀的晨鐘扣響到第三輪,城西南的清波門才遲遲開啟。
等候許久的人潮嘈雜涌進,李長安混跡其中,穿過狹長的城門洞,被稱為“東南形勝,三吳都會”的余杭城的清晨便在眼前展開。
天空是一方無垠的毛玻璃。
底下是數不盡的樓舍,就像李長安身邊的人群,密集地攢立著,高低錯落的粉白墻、青瓦頂連綿著淡入晨霧。
霧氣深處,高出城市一頭的地方,隱隱星布著一些建筑群,樓臺亭榭,宛如云海中若隱若現的仙宮重樓,若是細看,金頂高聳的原來是佛寺,宮厥相連的原來是道觀。
朝陽自海上東升,涂抹重彩。
為城中彌漫不散的霧注入金紅,于是輕薄的霧氣一下得了質感,稠如艷麗的潮水沿著街巷漲落,將整個城市浸在了徇爛的金紅的海中。
也將李長安的影子拉得冗長。
是的。
影子。
今早鉆出草籠子,李長安驚喜地發現自個兒居然又“活”了,再度擁有了肉身,只不過,這肉身僵了點、冷了點、沒有脈搏與心跳而已。
有了肉身,理所當然就有了影子。
而肉身古怪,影子當然也古怪。
新影子給李長安莫名的親切感,仿佛它不是光的投影,而是從自己腳下生長出來的,血肉相連,卻不聽自個兒使喚。
就像是……貓的尾巴?
對。
眾所周知。
貓和尾巴是兩個生物。
所以道士擠在人潮中很不得勁,總忍不住想吼一句:“小心點兒,你們踩著我尾……影子了!”
眼下終于入城,趕忙脫出人群,躲到街邊,身旁有位仁兄似乎也是同樣的想法,尾隨出來,有意無意一個踉蹌,輕輕往道士身上一撞,完了又莫名瞪過來一眼,還小聲罵了句。
“窮鬼!”
一臉不愉跳進人叢走遠了。
李長安半點沒生氣,掂了掂手里輕得可憐的錢袋子,小小嘆息。
“彼此,彼此。”
……
余杭是一座浮在水上的城市。
水網密布,四通八達。
道士很容易在城門邊兒找到一處小碼頭,碼頭上泊著一艘小船,船上坐著個年歲不大的船夫。
余杭的車船費出乎意料的貴,討價還價一陣,還沒捂熱乎的錢袋子又換了主人。
年輕的船家把袋子里的銅子仔細倒出來,挨個兒放入船中盛了半碗水的大瓷碗里,臉上露出如釋重負的笑。
“客人坐穩,開船啦。”
朝陽初升,城市還在半夢半醒間。
船上百無聊賴,李長安干脆打量起水道兩岸景致。
余杭城的房舍與別的城市不同,大多數城市的民居都是合院式,有廳堂、廂房與庭院,是高墻圍起的一個個獨立的小世界。
但余杭不然,鮮少見著院子,多是一棟又一棟緊密挨著的二層小樓,房子窄小,巷道更窄小,好像每一點兒空間都精打細算過。
沿河一眼瞧去。
仿佛兩行瘦子手腳糾纏密密排列。
李長安冷不丁想起一個笑話。
北方的長安,南方的余杭,是天下唯二的大城市。南方與北方的人們常拿它們作比較。有了比較,就有了爭執;有了爭執,就產生了段子。
這笑話就是拿來編排余杭的。
說的是,某個余杭人帶著一大家子北上做官,結果到任后染了急疫,全家死得只剩他一個。他出錢就地安葬家人,置了十幾口薄木棺材,卻只買了一小塊墓地。
周圍人都好奇他要如何安葬,都去看熱鬧,結果見他吩咐衙役把墓穴挖得極深,然后把棺材挨個碼放進去。
旁人都暗暗諷刺他薄情寡義,說他家里人都在地下喊擠得翻不了身。
他卻很委屈,說:“哪里會擠?那墳地兒可比我老家的房子還寬敞哩!”
……
當然。
南方人也不甘示弱,他們性子委婉些,編有一則志怪。
說:某生春闈落榜,卻幸得一權貴看中,不但要將女兒嫁給他,還要舉薦他做官,但有一個條件:同房時不能脫他女兒的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