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罵罵咧咧,越說越氣。
“年初,浮香樓的芳積娘子在河上丟了一支珠釵,請俺幫忙作法撈取。當時,俺可是下了血本,供奉、血食樣樣不少,可這幫小王八犢子,珠釵是撈上來了,可把浮香樓往年丟河里的死孩子也給撈了出來,塞了人滿滿一屋!”
“直賊娘!為這破事兒。今年過了一半,俺都沒再做上一單買賣,還拜他個球!俺也是要吃飯的。”
好說歹說,覃十三就是不肯。
黃尾與李長安沒法子,只好請出了許二娘。
她一上來,多的話不說,只把銀裸子從袖里掏出來。
一錠,兩錠,三錠……
覃十三看直了眼,不自覺伸出手去,可沒待挨著,被蟄了似的猛縮回去,把腦袋搖成了撥浪鼓。
“不成,不成,不成!法身都給送去飛來山啦,他們皮眼子小得很,再去招惹,非得玩兒死俺不可!”
黃尾見他油鹽不進,眼珠一轉,把他拉到一邊,捋起袖子,露出腕上刺青。
覃十三驚訝:“你這滑頭老鬼也中招啦?!”
“非但是我,還有那位道長。”黃尾指了指李長安,“以及沒在這兒的十幾個兄弟,都接到了貼子。你這次若幫了我,趕明兒,咱們十幾個的賀壽錢都交給你解送于窟窿城,如何?”
覃十三一時猶疑。
黃尾幽幽道:“鬼王座下可不好廝混。”
覃十三終于嘆了一聲。
在錢唐,鬼都得為錢打轉,何況于人。
他取了杯冷茶漱了口,坐回來,臉上堆起笑。
“這位娘子,你的事俺應下了,但事先說好,俺也是冒了風險,所以無論法事成不成,錢是一分不可少。”
許二娘這段時間以來,處處碰壁,眼見著有了稻草可抓,哪里會反駁。
重重點頭。
覃十三舒了口氣,笑容算是真摯了幾分。
“俺這法事也沒那沐浴齋戒的講究,只需尋個無人的海灘,貢上父母雙方精血或者近來的貼身物件即可。”
李長安心里一咯噔。
完了,許二娘的丈夫都死了十幾年啦。
豈料。
許二娘不假思索。
“好。”
…………
城外偏僻海灘。
素波沒過白沙,淺淺漲落。
一只皮靴突兀踩入。
覃十三抓著一只公雞,割開喉嚨,仰頭滿飲,念念有詞,然后一口將雞血噴入海中。
隨后。
揮舞著兩把鈴刀,且唱且跳,回到了岸上法臺之旁。
法臺前立著一個紙人,額頭寫著許二娘兒子的大名。
左右手又各自牽著另外的紙人,右手的穿著許二娘平日衣裙,左手的帶著一枚品相精良的大食金幣。
許二娘便在法臺下方,既期待又忐忑。
黃尾悄悄挪到李長安身旁,低聲問:“這法事能成麼?”
道士平靜回他:“你找的巫師,我如何知曉?”
“不是怕這廝怕事。”黃尾惴惴不安,“弄了個假把式糊弄咱們麼?”
“不必擔心。”
李長安搖頭,指向海面。
“‘龍子’已經來了。”
雞血在水中無聲渲開,將大片海面染成粉紅。
粉紅里又浮出許多被啃食過的魚蝦尸體,被海浪推上岸,堆積成海水與陸地的分界線,散發出濃濃的惡臭。
覃十三猛地轉身,戟指海面,血滴隨著大喝噴濺:
“流離孤魂,還不速速歸來!”
頓見海岸不遠處忽見涌泉,隨著大量淤泥翻滾而出,一個人形自淤泥中站立起來。
那是一個少年人,站在沒腰的海水里,面容蒼白,渾身濕漉漉的。
“我的兒!”
許二娘一聲哀鳴,踉蹌著撲了過去。
覃十三趕緊把她攔住:“娘子莫急,那些小混蛋可沒這麼好心!”
但許二娘哪里聽得進,不管不顧只是掙扎,覃十三被抓撓了好幾下,氣得破口大罵,但不敢放人,扭頭沖黃尾吼道:“還不過來幫忙!”
黃尾趕忙過來搭手。
許二娘掙脫不過,只望著兒子哭喊:“兒啊,都是娘的錯,娘不該讓你上那海船。”
兒子似要回答,但嘴唇好似被縫住了,不論神色怎麼焦急、凄苦,也總開不了口。
直到。
他仰起頭,露出脖頸,慘白的皮膚現出一條紅線,而后忽然撕裂開來,成了一條駭人的傷口。
皮肉泡得發白,外翻的口子好似嘴巴開闔,道了聲:
“娘。”
許二娘的掙扎驀然一頓,不可置信地張了張嘴,卻啞然無聲,只有眼淚滿面流淌。
也許是看到了母親的悲慟,孩子在海水里艱難挪動蹣跚過來。
但剛邁出腳步。
衣衫便大片大片突兀染紅,零碎臟器從衣擺下滑出,浮在水面,海水愈加赤紅。每一步,身上便出現大小不一的傷口,片片皮肉隨之剝落,露出森森白骨。
不多時。
少年郎已化作一個血淋淋的骷髏。
可他依舊艱難拖著步子向前。
當他即將邁過“分界線”時,海中忽然響起許多稚嫩卻滿是惡意的笑聲。
緊接著。
一個又一個皮膚烏青、肢體殘缺的童子自海中躍出,撲在少年身上,將他再度拽進了血紅的海水里。
黃尾回頭大喊:“道長!”
“疾!”
黃符如流光飛擲。
耀眼的金光隨之四下迸射。
李長安已然縱身躍入光芒。
稍許。
金光消卻。
李長安獨立海灘,凝目望著遠處海波深處,海浪清淺,海沙細白,無論少年郎還是鬼童子俱如夢幻泡影,不見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