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鬼王像背后的宮墻并非空無一物,而是繪著一座壯麗堂皇有若天宮的宮厥。以宮厥為中心展開是一座偌大的城池,屋舍密如魚鱗,街上車馬如流,行人如織。
壁畫一路鋪展,遍布宮殿四壁與穹頂,將所有人都包裹進來,或說,身處其中
細細看,畫中筆觸竟比水道中的壁刻還要高超。
范梁凝視過去,畫上人物的一顰一笑便活脫脫顯在眼前,一下把自己拉了進去,當面言笑歡談。
整座城都歡慶佳節,無有一處不熱鬧。
有雜耍幻術沿街表演,表演者口吐火焰,炙熱撲面—嚇!叫他與周遭行人一起驚聲閃躲。
有西域番廚架起鐵叉,將整豬、整牛、整羊涂抹香料細細炙烤,香氣撲鼻,勾得他喉嚨滾動。
有尼姑打扮的女子引吭高歌,旁邊一黃臉漢子撫琴伴奏,歌聲清冽,琴聲潺潺,仿佛月華如春汛片片破裂。
有俏麗佳人穿行于人群之中,捧著酒壺四下穿行,逢人勸酒,沖他巧笑嫣然,輕眨明眸。
還有歌舞成群漫游長街,舞者蠻腰飛轉,流云廣袖如云霞散開,拂面而過……
咦?
他呆呆摸著臉。
羽袖拂過臉頰的觸感是如此真實,鼻端甚至還有香氣殘留。
再抬起頭。
滿眼熱鬧,滿鼻異香,滿耳鼓樂,乃至襲面的炙熱都一股腦兒涌來。
原來不是幻覺,原來都是真的。
自己不知不覺間已身處壁畫,或者說,身處窟窿城中。
“郎君。”
身后嬌聲呼喚。
范梁茫然回頭,卻是那向他暗送秋波的美人。
“請隨妾身來。”
美人牽著他,一路灑下嬌笑,繞過歌舞、雜戲、烤架、酒池,到了一列堆滿美酒佳肴瓜果點心的席位落座。
旁邊,同船的男子正半虛著眼眸,熏熏然座中獨自飲酒。
…………
美人在懷殷勤勸酒。
眼前諸般耳目之娛輪轉不休,無有一樣重復。
一時,有幻術師口吐彩煙,化作各種鳥獸活靈活現。
一時,兩容貌姣好的婦人上場摔跤,動作矯捷不提,摔到激烈時,衣衫松垮若隱若現,最是令人呼喚。
一時,有舞者獨舞,容貌清冷,舞姿絕美。舞動身姿之時,輕薄衣衫飄飛若云霞浮動,襯得她好似天女飛天起舞。
范梁依稀認得,此女應該是數年前名噪一時的清倌人,未出閣,便引得城中權貴拋擲千金爭求一舞,卻在某日突然失了蹤跡。原來墜入了窟窿城,幸好墜入了窟窿城,否則區區商賈怎能一觀仙姿?怎有機會一親芳澤?
再往后,認得的,認不得的,有印象的,沒印象的,種種歌舞、幻術、雜耍、百戲叫他目不暇接。
還有杯中美酒,懷中美人,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目眩神迷,只覺若非有今日一游,此生枉作人矣。
然而。
那高大宮厥之上忽有低沉號角響徹。
眼前的舞樂,身邊的美人,都齊齊謝場而去。
范梁悵然若失,但很快打起精神。
他知道。
鬼王宴開場了。
第42章 獻禮
號角聲越來越重。
先是有若雷霆震耳。
漸漸又如波濤動地。
樓宇、街市因之搖晃不已。
一眾賓客紛紛失色從座上起身,疑心天塌地陷時。
周遭事物好似被“波濤”搖散,霎時,眼前一花,斗轉星移后。
眾人已在一座城樓當前。
越過樓上高高飛檐,可以望見門后巍巍大山。山上,一重又一重宮闕盤山而建,金檐、青墻、黃瓦掩映白崖翠林之間,重重向上,最高處已然沒入云霄難見。
回到這邊,城樓緊閉的朱漆大門外,除卻一應賓客,還圍繞著密密麻麻、一眼望不盡的男女。
他們個個衣衫襤褸、形銷骨立,細細看,甚至有肢體不全及形貌怪異非人之輩。
看過水道上那四十九幅“窟窿城變”,賓客們哪里還不清楚,這些人—不!這些鬼都是因各種緣由觸犯了鬼王律,被使者拿入窟窿城的“罪人”。
他們一齊伏拜于地,用因終日嚎哭而嘶啞的聲音唱出祝壽詞:
“俗已乂,時又良。
朝玉帛,會衣裳。
基同北辰久,壽共南山長。
黎元鼓腹樂未央。”
歌罷,城門轟隆開啟。
眾賓客又覺一陣斗轉。
待回神,已然身入宮厥,眼前又是一重緊閉城門。
周圍有街市相連,其中又有許多優伶、廚子、工匠、仆役打扮之“人”。
他們同樣伏拜唱壽:
“金叵羅,玉屈卮。奉君高堂上,長跪前致辭。
君王有道,四海雍熙。胥悅康永,無為宣朗。
鼓諧塤篪今日樂,相樂萬歲以為期。
齊三光,并兩儀。”
歌再罷,門又開。
這一重宮闕應是校場,場上甲光耀日,數不盡長刀大斧寒光連綿如江河之鱗,三軍將士列陣轟然齊跪,再唱:
“獻壽觴,樂未央。
來玉帛,宣宮商……”
首首壽辭中。
九重宮厥次第開。
…………
賓客們再回神。
已身在最高重。
身后是漫漫浮云遮住來路,身前是一座玉橋連著的高臺。
臺上有一隊樂師,兩側分置案席。
再往前,則是一面石壁。
石壁高大有若城墻,兩側延伸環抱而來,將整個高臺半攏懷中。
壁上刻有浮雕,皆是種種罪人受刑情狀,應是將水道中諸使者的壁刻搬來拼接成完整的一幅《窟窿城變》,而浮雕最中央據坐著一尊龐然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