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說。
盡管是好意,卻哪有直接往人懷里塞蟲子的?
“這小鬼……”
何水生臉上卻漸漸露出笑意。
“呆頭呆腦的。”
…………
破棄道觀。
李長安問:“何小哥在山中如何?”
“他呀……”
小七語帶嫌棄。
“一陣哭,一陣笑,傻里傻氣的。”
李長安把小七從窟窿城撈出來的時候,他只剩下一顆頭顱,但他本是山中精氣得道,倒不至于身死道消、神形俱滅。
在山里吸收了幾天精氣,便恢復了人身,但畢竟受了重創,難免削了形體,從少年變作稚童。
卻不改活潑好動的天性。
李長安便拜托他來詢問山中諸靈,近來可有新鬼上山。
“沒有,沒有,東西南北我都問遍了,一只新鬼也沒有。”
小七使勁兒搖頭,頭發與羽毛蓬松張起。
他身形變小了,似乎心智也跟著變小了。
繞著李長安,嘰嘰喳喳不停,一會兒好奇城中奇聞異事,一會兒又邀請道士吃今早新摘的菌子。
李長安欣然答應。
破棄道觀本是山中保有理智的厲鬼們的聚集地,但自李長安與群鬼訂立箓書,他們便散去山中各處看護草藥與采藥人。
而今,觀里只守著銅虎與一只斷頭鬼。
聽見道士答得痛快,斷頭鬼懸在腰間的腦袋面色糾結,可惜李長安全沒看見。
不多時。
小七舉著一個大籮筐回來,獻寶似的“”的塞到道士眼前——李長安臉上笑容漸漸消失——籮筐里,紅的、紫的、白的、黑的、黃的、青的……五顏六色霎是好看。
“小七?”
“哎。”
“你這菌子的顏色為何如此浮夸?”
“嘿嘿。”小七笑得格外燦漫,“好看吧!”
一背簍盡是毒蘑菇能不看好麼!
李長安知道毒蘑菇吃不死鬼,但這麼大的劑量塞進肚子,真的沒問題麼?
“有什麼問題?”小七茫然思索,頭上羽毛都翹了起來,“頂多絞一絞腸子,迷糊迷糊腦子,總比餓肚子強。”
說著,他放棄思考,興沖沖挑出一朵紅通通的蘑菇。
“瞧!這紅蘑菇是西邊蝙蝠洞魏老兒的寶貝,他說吃了,可以看見好多小小的神仙。我特意為道長偷……拿來的。”
李長安眼皮跳得厲害,又不好拂了好意。
“小七有心了,但我手里沒帶個調料,這麼多漂亮蘑菇白水煮成一鍋,未免糟蹋東西。下次吧,下次一定!”
小七眼睛一眨一眨望著道士。
道士正心虛。
小七又“哎呀”一聲。
“道長說得有理!”
話音方落,便躥出了庭院。
遠遠拋來一句。
“我去找熊老借些蜂蜜。”
望著他遠去身影,李長安啞然一陣,哭笑不得。
“小七倒是一貫的活潑。”
一直旁邊看戲的銅虎笑罵:“哪是活潑,明明是冒失。”
說著,他搖頭嘆道。
“他這性子早該改改了,此番若非道長出手相救,哪會只是損失些許形體這麼簡單?”
“救人的是五娘。”李長安趕忙擺手,“貧道可不敢冒功。”
說罷,依門張望,見小七身形已徹底沒入山林。
趕忙收拾東西。
銅虎忍著笑意:“道長哪里去?”
“事情問清了,草藥自有孩子們去采。”李長安告饒,“貧道道行尚淺,不著急見神仙。”
…………
李長安離開后。
銅虎開始祭拜院中林立的神像,斷頭鬼跟在身邊為他捧香燭。
一尊神像早晚兩柱香。
幾百年來。
墻垣從高聳變得傾頹,庭院從空曠變得擁擠,銅虎已然習慣,習慣到以他龐大的身軀、狂放的形貌、猙獰的銅面,在上香時,卻能從內到外顯出一種平湖般的沉靜。
與他相較,斷頭鬼毛躁許多。
“大兄。”斷頭鬼忍耐不住,“為何不說實話?!”
銅虎正祭拜著一尊木佛。
手藝很敷衍,五官衣飾模糊,認不出何方神圣。
銅虎卻不改誠心。
持香再三祭拜后,才平靜反問:“什麼實話?”
“當然是小七!”斷頭鬼神情恨恨,腰間頭顱的斷頸滲出點點鮮紅,“小七哪里只是削了形體那麼簡單?為了補完身軀,他不得不汲取了太多鬼氣。原本,他是精氣多鬼氣少,而今卻是鬼氣多精氣少!落得跟咱們一樣,夜夜為怨氣兇戾啃食神智!”
銅虎平靜如故:“說了又如何?”
“說了……”斷頭鬼已激起兇戾,兩眼赤紅,但臨開口卻又啞然。
銅虎便幫他說:“說了,好讓李道長領著你們闖入錢唐城,先打散巡城的護法神,再搗毀地下的窟窿城,最后連十三家的神像也一并推倒,然后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
凡有一絲理智,也曉得這是自尋死路,是癡心妄想。
但世間事,又豈是一個“理”字,能夠悉數說通的?
斷頭鬼雙目流出血淚,斷頸處更有鮮血淋漓而下。
“小七的仇咱們就不報啦?!”
“山上哪一個不是橫死的鬼?哪一個沒有血海深仇?咱們是厲鬼,厲鬼當然要報仇。可現在……”
銅虎回頭定定看來。
“不是時候。”
不是時候?可什麼時候才是時候?!難不成要到被歲月與戾氣磨去神志,潰滅了形體,才是時候?!
無頭鬼帶著滿腔憤懣,灑下一路頸血,憤憤沖門離去。
銅虎沒有挽留。
他默默拾起地上散落的香燭,繼續同數百年間一樣,平靜地上香、祭拜。
直到滿院神佛祭遍。
他靜靜矗立在林立的神像與繚繞的煙氣中,仿佛成為了這無言神佛中的一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