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之后,渾渾沌沌漂泊數日,幸得覃十三發現收留……”
“好哇!”何水生叫嚷起來,“哥哥還說與那巫師已割袍斷義!”
魯捕頭歉意連連拱手,繼續道:
“頭七之后,神志漸醒。我想要尋回自己的尸身,隱瞞下自己的死訊,卻不料尸身被江潮沖出了暗渠……”
事情后面的發展也不必多說了。
何水生恍然:“是哥哥自個兒毀壞了尸體?!”
魯捕頭沒有否認。
“別駕的囑托?”
魯捕頭依然沒有回答。
何水生難以置信看去,他實在難以理解,作為一個受害人,卻主動掩蓋自己的冤屈,甚至不惜毀壞自己的尸身,違背一貫堅持的忠義。
“為什麼?!”
魯捕頭張嘴又羞愧難言,慘然不語。
“因為錢唐的規矩。”
李長安替他說。
“十三家有言,錢唐陰陽可以混雜,但人鬼定要分明。所已,凡人死成鬼,平日不得與生前親友接觸,甚至不能以生前的容貌、名字生活。”
何水生瞠目結舌,冷不丁聽著錢唐另一面的隱秘,腦子難免漿糊。
魯捕頭黯然一嘆。
“我上有年邁盲母,下有兩個年幼的孩兒,僅憑我那發妻如何承擔得住?”
“水生。”
他似在回答何水生,也似在回答自己。
“我得活著。”
…………
“后來呢?”
慈幼院里填滿了新鮮草藥的氣味兒,老醫官、黃尾、秀才、貨郎與鄉下漢子們都聚在這里,就著劣酒冷菜夜談,追問著后頭的故事。
“后來麼。”
酒不多了,李長安決定長話短說。
“咱們尋了只野鬼,叫他附身在魯捕頭尸身上,謊稱是別駕的門客,當著府衙諸官兒的面前,‘親口’說出海寇一事,也算全了他的忠義。
至于,魯捕頭能把身份遮掩多久,就看他造化吧。”
結局說不上好壞。
大概是同為孤魂寄生人世,大伙兒難免兔死狐悲,都有情緒梗在胸口。
但不管是肆虐的海寇,還是通賊的大人物,跟一幫子窮鬼也沒太大的干系。
各自唏噓一場后,大伙兒關心起新的買賣能賺著多少錢。
于是都把炯炯目光投向了老貨郎和黃尾。
他倆今兒一大早就去各家生藥鋪子推銷藥材去了。
兩鬼繃起臉。
難不成……
大伙兒的心不往下沉。
黃尾忽然拿出一包裹,攤開在桌上。
白花花銀光晃人,真是一劑良藥,能救苦悶。
仔細數來。
桌上銀錢雖不算多。
但。
“發財了!”大伙兒都雀躍萬分。
這又不是一錘子買賣,山上草藥一茬茬長,這生意便一茬茬做,銀子也就一茬茬來!
“沒下回了。”
黃尾突然道。
“就這一回,沒有下次。”
瞧著大伙兒詫異的神情,黃尾苦著臉。
“錢唐市面上的草藥大多是外地販賣來的,價格昂貴,我原本想著飛來山的藥材藥效好,又便宜,定不愁銷路。”
大伙兒點頭,一開始就是這麼打算的。
“但沒想……”黃尾苦悶地撓著毛臉,“窟窿城著急立廟,這此鬼王宴搜刮得狠了,生藥行當好多東家都被逼死了。而今,整個錢唐的生藥生意都被剩下幾個大商行瓜分了。這些個大商行的生意便通四方,各種藥材都有自個兒的產地,輕易不會變更。”
老貨郎添了一句:“這一遭,還是人家看在無塵大師的面子上,勉強收購的。”
“下一次,再想賣藥,便只收巴戟天這些個名貴藥材,至于仙茅根一類尋常貨,人家便不收了,除非……”
黃尾報了個數目。
幾個懂算術的一算,火冒三丈。
加上供奉山上厲鬼的開支,別說賺大錢,不虧本都是好的。
大伙兒默默相對。
剛才那點歡喜已徹底消失。
油燈暗淡撲閃。
說不清憤懣還是凄苦。
一次看葬,一次祭山賣藥。
眼見著這操蛋的鬼生就要撥云見日,可轉眼就被打下谷底。
大憨紅了眼眶。
“咱們孤魂野鬼想翻個身,怎麼就這般難啊!”
這時。
何五妹端著碗進來。
她心思細膩,當即瞧出屋中氣氛,但沒點破,將碗分下去,抹著額頭細汗。
“我見草藥有些剩的,挑出些,熬了一鍋飲子,錢唐濕氣重,我摻了些祛濕化痰的藥材。”(一種草藥熬煮的飲料)
說著,泥鰍和另一個大孩子“哼哧哧”抬著一口大鍋進來。
大伙兒連忙擠出笑臉,身為大人總不好在孩子面前擺出苦瓜臉來。
可偏生泥鰍這猴崽子眼尖。
“呀!大憨哭了哩!”
“去,去!大憨是你叫的,要叫叔。”
大憨趕忙揉了把眼睛,舀了碗飲子,強自辯解。
“俺是許久沒喝到飲子,一時情不自禁。”
大伙兒紛紛附和,說是在家鄉常喝各種香飲,到了錢唐這天下唯二的大城市,反倒喝不著了十分不習慣,今天多虧何五妹,能再嘗到故鄉滋味兒。
李長安也附和一聲,舀了半碗一瞧,碗中飲水呈青色,應當用紗布過濾過,沒有一點殘渣,盈盈清澈客人。
飲上一口,頓覺一點辛澀刺激渾身生出暖意,待辛澀自舌尖褪去,口中又泛出絲絲清甜。
當真好手藝。
說來也稀奇。
李長安走遍各方,無論是鄉野,還是城市,各種飲子一直是最常見的飲品。
但到錢唐,市面上綠豆湯、甜米酒、姜蜜水以及種種花果制成的飲料應有盡有,但偏偏不見飲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