逢年過節也就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平時不提起,我都忘了家里還有別的親戚。
但爺爺說過,如果有人上門來我爸,就讓他跟著那人走,且不說爺爺所提的人是誰,但我爸到現在都還住在白家老宅,說明他沒跟那個人走,而家里的親戚雖不聯系,但也都還在過自己的生活。
那麼,我爸當年是不是做了什麼,才換得了這半世的平安與清寧?
“不說了?”柳妄之見我爸沉默半天,冷汗在悶熱的夏夜里把衣領都濕透,他拂了拂黑袍廣袖,慢條斯理地踱步至我爸面前,冷冷地看著他,“那不如,我來替你說。”
我爸猛地抬頭,眼里盡是掙扎,但最后什麼也沒反駁,只是望了我一眼,重新又垂下了頭。
我從他那一眼里,看到了膽怯和慌張,還有過于刺眼的懦弱,驀然聯想到一開始他說他對不起我和我媽,一種不好的預感慢慢浮上緊皺的眉頭。
柳妄之漠然掃了我們父女倆一眼,以他那向來寡淡的口吻,毫無情緒的說:“當年我剛渡過小雷劫,隨意在附近村子的深林里尋了個山頭,把自己封入木棺中脫皮。那姓白的不知怎麼找到了我落腳的石洞,還膽敢潛入洞中撬開木棺,想趁我虛弱無法動彈的時候,將我剛褪下的蛇蛻盜走。”
“只是……”他扯了下唇角,眸中冷月皎皎,“他低估了我的修為和能力,蛇蛻沒拿到還被我用蛇尾絞住,垂危之際他求我放他一命,說是村里鬧了蛇災,不得已才冒險來求得我的蛇蛻,預要用來鎮住那些禍人的蛇。”
“這樣說來,蛇蛻是你給他的?”我繞到柳妄之身旁直勾勾的盯著他,得知爺爺沒有傷到他,不知怎麼心里竟稍稍松了口氣。
“你以為呢?我的蛇蛻可不是凡塵俗物,若非我同意,他一個普通凡人怎麼拿得走?”
柳妄之冷淡地看著我,見我沉默,他又道,“我剛渡完劫,是最缺功德的時候,就破例容許他拿走蛇蛻,三十年后歸還。但作為交換,他得送自己的一個子嗣來為我做事。”
“什麼?”
沒想到那蛇蛻竟是作為交換才被爺爺帶走的,把這些事又連在一起想了一遍,我心頭一震,突然不可思議的看向我爸。
柳妄之像是尊不沾凡塵人情世故的玉面佛,仍是用那最淡漠疏冷的語氣,說著最殘忍難堪的真相:“于是,我等他死后就上門去找了白漢生,但白漢生貪生怕死,不愿跟我走。他跪在我面前求我放過他,并承諾將來結婚生子之后,就將他的第一個孩子當作祭品獻給我,替白家和他,來償還兩代人所欠下的債。”
“轟隆”一聲,仿若晴空炸開驚雷,我的腦海里山崩地裂,天地混沌成了一片。
原來我這個所謂的“蛇伢女”,并不是因為被蛇看上而被打下了烙印,而是早在還沒出生的時候,就已經被親生父親作為祭品抵給了蛇君,不為別的,只是以命換命。
用我的人生來作交換,換他的余生和自由。而我,早就是柳妄之的附屬品了。
難怪我媽懷著我的時候我爸會遇到那樽棺材和黑蛇,難怪我出生那天群蛇蘇醒萬蛇朝拜,難怪村里無論怎麼鬧蛇,那些蛇都不敢踏足白家一步……
這一切的因果早就定下,只是我身在局中,卻渾然不覺。
我爸見我紅了眼眶,像是天塌了似的飛速從地上爬起來,兩手用力抓著我的肩膀,渾身都隨著情緒激動而在劇烈顫抖:“汀月,汀月你聽爸說,爸當時還年輕,根本不懂什麼是家庭責任,不懂為人父母的心情,只是為了保命,所以情急之下才做出那個承諾。”
“但是等你慢慢長大,我就開始后悔了,后悔把你抵給蛇君,更害怕將來有一天你會被帶走。所以當時人人都說你是蛇伢女,我害怕因此暴露你的身份,所以小時候我一直關著你,那是我在保護你啊!”
我面無表情的看著我爸,眼淚大顆大顆的從通紅的眼眶里滾落,天邊的明月實在太亮了,照得我心上瘡痍無所遁形,刺得我眼底生疼。
“難怪。”我深吸一口氣,又緩緩的吐出來,“難怪從小你就偏愛夢月,那是因為你早就知道我將來不能給你養老送終。”
“難怪那晚我從后山回來之后你什麼也沒問,那是因為你一開始就知道我在后山只會遇到蛇。”
“難怪柳妄之來了咱家以后你天天擔驚受怕,甚至還對他動了殺念,說什麼不想看到我被蛇糾纏,其實你是害怕他來討回藏在白家的那張蛇蛻。”
“難怪……難怪你讓我們躲在白家茍且偷生,因為你逼走柳妄之后就能留下蛇蛻,便想效仿爺爺,讓白家在劫難中獨善其身。”
“不是的,汀月……”
“放手。”
我爸伸手想抱住我,被我用力一把推開。
我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崩潰,畢竟心里那座為父親筑起的高樓,早就已經在他舍棄后娘的那一天,轟然崩塌傾倒,化作一堆廢墟亂石。